蔡澜自述2: 好玩的是那些电影明星如需要整容, 我也得给他们服务

精工小姐

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,在学校上学时也经常逃课,藏身于戏院中。父亲在邵氏当中文部经理,他的抽屉中藏有一本赠券簿。我常冒用他的签名,拿赠券去免费看电影;母亲给我的零用钱,也大多数被我花在看电影上。

当年,戏院是国泰和邵氏的天下,我不断地看,一场又一场,看得最多的是好莱坞的片子,因为忍受不了到了一半就唱起歌来的粤语片。

戏院在工作日一天放映六场电影,分别开始于早上十点半、中午十二点半、下午两点半和五点半、晚上七点半和九点半;到了星期天有早场,一大早八点半开场;周末有午夜场,从十二点放映到后半夜。

我有个中学同学叫杨毅,他家里给他买了一辆车,我俩上完一两堂课后就不见人影。学校要求学生穿短裤时,我们的书包里总有一条长裤,换上就跑。

有一年,新加坡发生暴力骚乱,全城戒严,闹得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可搭乘。我们几个学生就从家里骑了脚踏车出来,到市中心去看电影。生活总离不开电影。

后来,我到了可以出国留学的年龄。家庭没有能力供我到美国学电影,我退而求其次地到了日本。我的印象中,在戏院看过的日本电影,把银座拍得金碧辉煌,东南亚的国家哪有都市能像东京那么明亮呢?

到了日本之后,我也是每天往戏院里钻。那些年是日本电影的"黄金年代",日本的电影公司每年能制作出几百部影片,一上映就是两部新片,通常有一部是大明星主演的,夹带着另一部小成本制作的,同期放映。戏院没有散场的规定,观众买一张票,只要不走出戏院就可以看一整天。当然,也没有人傻到那样做,除了我。我一进戏院就去买面包,同样的片子看完又看,连续几天,直至看到对白都能背出来。我的日文就是通过那样地狱式的学习而掌握的。无论如何,我都要在尽量在短的时间内把日语学好,因为知道父母供我出国读书不是一件易事。

我上的学校叫"日本大学"。这所大学实在大,分很多学部。我读的是艺术学部的映画学科,校址在江古田区。在学了几个月后,我便知道学校里教的多是理论,便逐渐失去兴趣。

一天,我接到父亲的来信,信中说六先生指定我担任邵氏公司的"驻日代表"。

什么叫"驻日代表",要做些什么?我一点儿概念也没有,却硬着头皮答应了,对自己说边做边学。

上一任驻日代表叫吉田修一,他是位绅士,非常友善地把工作一一交接给我。

我最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掌控邵氏电影的胶片冲印质量。当年的彩色冲印,都要在一家叫"东洋映像所"的地方进行。邵氏将在香港拍好的电影底片寄来冲洗,这里的工作人员再印出黑白片﹣﹣当时叫"毛片"--寄回香港。剪接师把"毛片"剪好,把上了对白和音乐的声片寄回东洋映像所。日本的技师把彩色底片按照香港寄来的"毛片"剪好,加上声片、底片、字幕底片,一共三条,这样冲印出的电影才叫"拷贝"。

寄来寄去,有时难免会出错。例如影像和声片对错,术语叫"不对口形"-﹣出现的字幕和演员讲的台词对应不上。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色彩冲印得漂不漂亮。这些都需要我一一检查。

通常,一部电影要冲印十几个拷贝,预期能大卖的要冲印几十到一百多个,分别送到各个戏院放映。

这个工作如果让别人做,怕是看一次就烦了,但轮到认真的我,但凡出现一丁点儿差错我也要怪自己半天,所以每个拷贝我都要看一次,电影情节更是记得滚瓜烂熟。虽然工作沉闷,但是我剪接的基本功也因此打得非常扎实。

我另一个重要的任务是购买日本电影的版权,拿到香港和东南亚市场放映,所以要尽量多地看电影。每次有新电影上映,我都要去看试片。在这期间,我和日本五大电影公司的关系相处得很好,因为我代表买家,他们对我也很尊重。

我还有数不完的其他琐碎的工作。如拍动作片,一定要用到假血浆,当年也只有日本的假血浆做得好,不但颜色逼真,而且味道还好,这样大明星们含在口中喷出来才不会觉得恶心。这些假血浆都是从日本运到香港去的。其他的道具,如喷火的枪械,我也全部代为购买。

好玩的是,那些电影明星如需要整容的话,我也得给他们服务。因此,我和日本最出名的"十仁病院"(现名"日本十仁美容整形医院")关系搞得最熟,每年都会给他们介绍很多生意。院长说要回报我,打量了我老半天后说:"你的下巴太短,不如送一个下巴给你!"

我听完把他赶走了。

当年,林黛拍《蓝与黑》拍到一半自杀了。没办法,电影《蓝与黑》的后半部分只好由另一个人来做替身。邵氏派了替身演员来整容,结果怎么也整不像。

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件趣事。那时候长途电话费很贵,通信都用 telex (电报)。我接到一封电报: Please pick up Miss Seiko at airport 。

" Seiko "在日语中也可作"性交"的意思﹣﹣什么?要我去机场接"性交小姐"?!后来搞清楚,我才知道 Seiko 指的是"精工"的意思。工展会选出的"精工手表小姐"是邵氏的演员,她来日本整容,让我到机场去接。

帝国酒店

我第一次见到六先生,是在他的生日宴会上。三先生为弟弟开了一个小型的派对,请了些同事参加,我父亲是座上客,把我也带了去。

我记得我那会儿大概是十五岁吧,年轻人总是渴望快点儿长大,留了些胡须,唇上有八字胡。六先生看到我的八字胡,笑着说:"我几十岁的人,还没有留胡子,你倒留了不少。"

"长大了一定剃掉。"我回答。大概是当时我给六先生留了一个好印象,他一直记得我这个晚辈,后来得知我在日本留学,就跟家父说:"他人既然在日本了,不如替我做些事。"

"驻日代表"就因此而来。

我生于小康之家,一直不想让父母为我的学费产生负担,既然有这个工作机会,便欣然接受。

最初做这个工作时,我什么都不懂,先是充当六先生和他家人来东京时的翻译人员。六先生很喜欢吃日本料理,尤其是铁板烧。东京银座附近有一家叫" Misono "的餐厅,是他的最爱,好像百食不厌。他住在帝国酒店。当年酒店还有 Frank Lloyd Wright (弗兰克·劳埃德·赖特)设计的旧翼,由火山石搭成的。六先生和酒店经理的关系良好,他一到酒店,经理就会买上两瓶黑牌尊尼获加威士忌送他。当年,能够喝到红牌的尊尼获加威士忌已是难得,黑牌的算是最高级的礼物。这个经理的姓氏,中国人听了总会大笑,叫"犬养"。

通常,六先生是只身前往东京的,偶尔也会带家人。他的太太身材肥胖,是位很仁慈的女士,我们都叫她六婶。六先生很会看人,指着六婶说:"我很瘦,命中属木,六婶她属土,我们两人配得刚刚好,哈哈哈!"

六先生虽身为巨富,但还是很节省的,不住什么总统套房,有时住双人房,有时来间小套房。他一进房间,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挂好,要住几天就带多少套西装。西装的料子都是最贵的丝质布料,人们叫"四季装"的那种,春夏秋冬都可以穿。他的内衣内裤也是定制的,全部是用丝绸做的。

六先生吃的也不全是大鱼大肉。他常跟我说:"你吃什么,我就吃什么,带我去就是。"

有一次,他吃厌了酒店中的早餐,让我带他去街边吃。火车桥下有一档口卖牛杂,非常美味,我就和他去了。当他吃得津津有味时,火车从头顶经过,"轰隆"作响,架子上的碗碟也被震得落下一个,刚好掉在那一大锅牛杂里面,汤汁溅得他全身都是。即便这样,他也没生气,只是皱皱眉头,也不怪我,轻声说:"人家不是故意的。"

偶尔,三先生也会来东京与弟弟会面,开另一间与六先生的房间连通的小套房,两人一聊就聊到天亮,临睡前会打电话告诉我翌日不出门了。

三先生的太太,我们都叫她三婶。三婶样子端庄,可以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。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友善的女士。

在这段时间里,我第一次遇到了方逸华。我们都叫她方小姐。方小姐不算漂亮,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嘴巴很大。后来,我遇到了何莉莉的妈妈。提起方逸华,她从来不叫方小姐,只是竖起拇指和食指,放在嘴边。

方小姐在东京时对我客客气气的,我当然也很尊重她。她和六先生很少同时抵达东京,总是一先一后。多数时候是先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来的。那是一位又白又胖的年轻人,菲律宾华侨,祖籍福建,有时我们还会用闽南方言交谈。他没有中文名字,英文名是 Jimmy Pascal 。我们都是年轻人,很谈得来。

Jimmy 会和方小姐住一阵子,等六先生来到,他就搬出去。临走之前,他们三人还一起吃饭,有说有笑。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这种关系,后来有次家父来了东京,我们聊起这件事。

"六先生是怎么认识方小姐的?"我禁不住好奇地问。

家父说:"方小姐最初是一个魔术师的助手,人年轻,身材又好,和六先生很投缘。她在六先生的栽培之下学习演唱,后来当了歌星。"

"她男朋友呢?六先生怎么能容忍?"

"有许多人际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,六先生容人之量最大,你以后便会慢慢地了解。"家父说。

这一点,我后来果然觉察到了。当年,六先生一直用心栽培李翰祥,而李翰祥却背叛了他,自己出去搞"国联公司",到中国台湾地区拍戏,和六先生打擂台。后来,李翰祥没有成功,在走投无路时又回到香港,并托人向六先生求情。六先生爱才,原谅了他。当时,方小姐已在邵氏掌权,竭力反对,但六先生没听她的,让李翰祥回来了。李翰祥随后拍了一连串卖座的电影。这时,家父跟我说的关于六先生的容人之量的话,我才真正理解。

六先生是非常尊重有才华的工作者的。据说李翰祥离开之前,对六先生也不太客气,这些六先生都忍了下来。他的这种度量,是常人不能够拥有的。

六先生一向教导我:"如果你喜欢电影,就得想办法不要离开它。如果黄梅调不卖座了就拍功夫片,功夫片不卖座了就拍风月片。电影能卖座才能生存,没有什么对或不对的。"

方盈

邵氏公司的日本办公室位于东京的八重洲,从东京车站步行过来,十多分钟便能抵达;更方便的是乘地铁,在京桥站下车,一下子就到了。

办公室躲在一条小巷中,二楼就是我工作了近七年的地方。办公室面积很小,只有四十平方米左右,摆了四张办公桌。

办公室内的职员只有四名,除了我,还有秘书市川荣小姐;我的助手王力山,他是出生于韩国的山东人,也是我留学时的同学;后来业务渐忙,我又请了来自台湾地区的王晓青。我们四个人乐融融地替邵氏公司做了不少事。

那时的工作重心,已由杂务转向制作。如有香港的外景团队来日本拍摄,我们都得安排好。从什么都不懂到认真地招聘摄影队,我们都一点一滴地从头学起的。

最开始的是简单的拍摄工作,时间从几天到几个星期不等。我们负责的第一部影片是《飞天女郎》(1967),由岳华、方盈和罗烈主演,导演是中平康。当年,中平康导演拍的新潮电影《疯狂的果实》(1956)在日本大卖特卖。后来因酗酒,他在日本的工作机会渐少,六先生看中他的才华,聘请他到港拍戏。

《飞天女郎》讲的是一个关于马戏团的故事。香港没有马戏团,剧组就请了日本著名的"木下马戏团"来做背景。那时,"木下"的大本营所在的日本千叶县,当年还是一个很偏远、很落后的地区。

岳华先抵达日本。他是一位读书较多的年轻人,出生于上海,并在那里学了声乐,来港后参加了邵氏的演员训练班。开设演员训练班是六先生的主意,他说:为什么要受大明星的控制?为什么老是要付那么多钱请他们?为什么不能自己训练一班青年人,把他们培育成下一代的大明星?

训练班由顾文宗先生主持。他早年去过东南亚,和家父私交甚笃,没地方住的时候就住在我家里,常告诉我一些电影人的故事,我最爱听了。他自己做过演员和导演,脾气很大。据说,他当导演时,拍外景要等天晴,天晴还要等云朵飘到最适当的位置……后来当然是不合时宜了,于是就担任了这个训练班的职位。

训练班叫南国实验剧团。和岳华同期的艺人有郑佩佩等人,岳、郑两人都讲上海话,最谈得来。当时的年轻人都抱着满腔热情,希望在电影界做出一番大事业。

外景拍摄收工后,岳华会和我谈个没完没了。大家的酒量都不错,于是我们买了一箱箱的啤酒大喝特喝,啤酒喝完了仍不见醉意,就喝起威士忌来。当时最便宜的威士忌叫 Suntory Red (红牌三得利),是双瓶的,三斤装。我们干了这两瓶威士忌才有些酒意。

喝酒没有东西吃,三更半夜也没处吃夜宵,怎么办?我们在冰箱中找到了一根当早餐的酱萝卜,橙黄色,又咸又甜,本来是切成一片一片的,用来佐饭。三更半夜的,旅馆中哪里去找刀来切?我们灵机一动,把啤酒盖当成利器,锯开长条的酱萝卜,你一口我一口地那么下酒。多年后,岳华还一直记得这件事。

喝酒喝到三更半夜,突然听到"砰砰砰"的巨响。怎么回事?酒店的工作人员也都睡了,我们就跑到楼下去看个究竟。原来是有人在大力地踢铁闸。

打开闸门一看,外面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,是方盈。公司叫她一个人搭飞机来东京,说有人来接,但是当年的电报并不灵通,常误事,我们都没收到信息。

她只身从香港飞到日本的羽田机场,指手画脚地把地址给遇到的人看,又鸡同鸭讲地搭了电车,又搭巴士,再乘出租车,终于抵达了外景队住的旅馆。

看到我们后,她上前抱着岳华痛哭了一番。现在想想,她那时才十七八岁,当今的女孩子多半没有她那种胆识,深更半夜一个人找上门。到了旅馆,她按门铃却没有反应,急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踢门。我记得她穿着一双在20世纪60年代最为流行的白色长筒靴。她的白靴因走了很长的路而满是泥泞。我对方盈的印象特别好。

方盈后来也没有大红大紫,可能是个性问题。她有她个人独立的思想,只是不懂得表达出来。可惜的是,她在演员生涯后期患了一种怪病,也可能是类固醇打得太多的缘故吧,脸上出现了凹凹凸凸的肿块。她看了很多美术方面的书,对美学很有研究,不能当演员之后,就当起美术指导来。我后来在嘉禾工作,也与她合作过不少电影,后来她也在香港金像奖的美术指导单元被提名过。可惜她在2010年1月13日因癌症逝世。

导演中平康连续为邵氏拍了好几部片子。人到晚年,他对艺术已不再抱以希望,到香港拍的戏,都是他旧作的翻版;因为不想影响到自己年轻时赢得的英名,于是改了一个中文名字,叫杨树希。

另外,在日本拍外景的电影还有《狂恋诗》(1968,翻拍自《疯狂的果实》)。故事的背景是游艇会。当年香港还没流行这一套"有闲阶级"的玩意儿,剧组就来到日本的叶山地区拍摄。

由香港最先抵达日本的是金汉和胡燕妮。他俩最喜吃日本料理了,尤其是生鱼片,于是我就带他俩去了一家著名的寿司店。两人说他们什么都敢吃:"蔡澜,你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!"

我顽皮起来,叫了一份鲍鱼的肠。那绿油油的生的东西,他们以前见都没见过,但既然已夸下了海口,便想硬着头皮吃,却迟迟鼓不起勇气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下那些肠,到最后也还是举不起筷子。

【蔡澜(1941年8月18日—2025年6月25日),出生于新加坡,祖籍广东潮州,后来定居香港。中国作家、美食家、电影监制、主持人,与金庸、倪匡、黄霑并称“香港四大才子”。《新周刊》年度生活家,《开讲啦》特邀讲师,《舌尖上的中国》《风味人间》总顾问。吃喝玩乐无不在行,文学、电影、书法、金石样样精通,被无数人奉为人生典范。著有《我喜欢人生快活的样子》《学做妙人》《人间好玩》《人间清醒》等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