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见老首长

时值深秋,雾气消散。重庆——这座崇山峻岭中崛起的城市,在温暖的阳光下明亮起来。嘉陵江水面漂浮的湿润、大街小巷弥漫的麻辣和一簇簇桂花散发的香味扑面而来。陌生而又熟悉,以至于让人恍惚,我似乎又回到了阔别多年而又梦牵魂萦的绿色军营。

我攥着背包带踩在青石板路上,脚步有些发飘:今天拜见的,是我心心念念40多年的老首长,那位扛过将星,却始终对战友和部下重情重义的邓将军。他既是引领我、帮助我、扶持我的老首长,又是教育我、陪伴我、温暖我的良师益友。我始终把他看作我生活和生命中的贵人。

“认真”是他秉持一生的信念

还是那条小路。刚拐进小区,就见首长和嫂夫人站在楼下等我。虽然面容略有见老,腰杆子仍然挺得笔直。他瞅见我,顿时眼睛一亮,像当年一样,高喊“小徐”,大步迎上前来。我立马嗓子发热,眼眶发红,双手紧握首长。我今年也已过花甲之年,坐在马路牙子上,认识的不认识的孩子都叫我爷爷。听他叫我“小徐”,倍感亲切,头脑又恍惚起来。

进门喝了几口热茶,一陈寒喧,他拉着我往后院走,带点得意:“走,看看我的小花园!”

60来平的方寸之地,像幅会喘气的画:墙根十几盆奇树,枝干拧着野劲,却剪得疏密有致;花丛里挤着三五十盆花,紫的红的开得热闹,最扎眼的是曼陀罗,喇叭花瓣垂着。

园子的顶棚和围栏,是他耗时数日的“杰作”。当初选围栏网,老战友笑他:“重庆夏天40多度,网晒化了咋办?”

他不辨,买块样品丢进铁锅煮,水开半小时,捞出来还挺括。可搭好发现,一厘米网眼挡不住小飞虫,他立马找内行问,转头就返工换了0.5厘米的新网,蚊虫再也进不来。

望着他弯腰摆弄花草的背影,我眼前又是一阵恍惚。几十年过去了,他还是那么认真。当年,他教我写稿,也是这么“认真”。蜡纸抄稿漏个逗号,他把稿子推回来:“重写”;采访漏了战士的名字,他催我跑回连队补:“战士的功劳,一个字都不能少。”原来他的“较真”不是挑刺,是把“踏实”二字,一针一线缝进每件事里,也缝进了我初入军营的懵懂岁月。

我的新闻之路从为他抄稿开始

从花园进书房,10平米的空间堆得满满当当,却让人心里踏实。

书架上的军事书、文学书,书脊都摸得发亮,有的夹着泛黄书签;书桌旁立着弧形电脑,屏幕上的字有指甲盖大,旁边摆着两负一大一小防蓝光眼镜。

他拿起眼镜晃了晃:“这玩意儿实用,看半天电脑不花眼,你也该备一副了。”

他给我看笔记,密密麻麻全是心得,一笔一划透着认真。“还记得当年你帮我誊稿子不?”

这话一出口,将我拽回1981年的忻州——那时他是师政治部的邓干事,我是刚从拉练路上调来的新兵,又瘦又小,手榴弹扔不过30米,过独木桥得挪着蹭。

他总骑车带我采访,我坐在后座抱采访本,风把他的军帽檐吹得翘起来;他晚上写稿,常对着天花板琢磨,口中喃喃自语,想通了就伏案疾书,写完推给我:“读,哪儿不顺就说。”

定稿要抄蜡纸,他坐在对面盯着,错一个字就敲桌子:“重抄。”我曾小声叽咕,他放下笔,眼神郑重:“新闻稿不能马虎,就像你当通信员雪地送通知,差一步,前线就可能收不到消息。”

晚饭是嫂子订的鸭肠火锅,红汤锅底端上来,花椒辣椒滚得欢,香味漫了满屋子。

“鸭肠烫八秒,多一秒就老了!”他夹起鸭肠,在红汤里“七上八下”,稳稳放进我碗里。

酒过三巡,他的话匣子全是当年事:说我第一次上北京送稿,激动得一夜没睡,抱着稿子在火车上不敢合眼;说我抄稿到天亮,眼睛红得像兔子;还说起好些战友们的奇闻趣事……

逗的嫂子不停笑,一个劲往我碗里夹菜,堆得像小山:“小徐,多吃点,跟家里一样。”

我和首长平时就一两酒量,那天却喝了大半瓶。散席时脚步踉跄,却清楚记得他握我手说:“当年你这小子,我就看出是块好料。”

农民的儿子竟然让他另眼相待

首长是四川西充农村娃,60年代末入伍,从战士做到军区宣传部长、警备区少将主任,笔杆子硬得拿遍全军全国的奖。无论地位如何变化,他始终不忘根本,始终对农民的儿子情有独钟。

我是江苏盐城农民儿子,70年代末入伍,枪都端不稳,写稿更是一窍不通。

是1981年春天,我所在连队的指导员被评上军区优秀指导员,首长带采访组来连队,指导员指着我:“这小子天天抱本子写稿,韧劲足!”

首长在本子记我名字,又问:“江苏盐城的?父母干啥的?”“种地的。”我声音像蚊子哼。

他突然一拍大腿,眼睛发亮:“好!我就喜欢农民的儿子,实在、能吃苦,靠得住!”

第二天,团里通知我去师部报道组。3个老乡轮流替我背背包,跑10公里到火车站,坐半小时快车到忻州,再坐毛驴车颠到师部,终于在11点50分敲开门。

他正在写稿,抬头递来办公室钥匙:“下午配把新的,先住这儿,以后咱们是战友。”

那些日子,我每天把抄好的稿子装订好,送到邮局,看着信封投进邮筒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。

两三天后报纸寄来,我第一个冲过去翻,找首长的名字,找我手抄过的句子。

看见熟悉的标题变成印刷体,就凑过去闻报纸墨香,甜得心里发颤——那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。后来,我的稿子也渐渐见诸报端。当手写字变成铅字,我感到格外的幸福和自豪。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:首长,你是我的恩师,是我人生的领路人。

他把我送进军校,让我穿上四个口袋

首长在师领导面前说话有分量——几任领导对他这样的“笔杆子”都高看一眼。

他常跟领导说:“小徐踏实肯学,是块好料,得好好培养。”

1983年,部队有考军校名额,首长第一时间推荐我:“小徐基础好、能吃苦,让他去考!”

他还找来复习资料,晚上写完稿,就座我对面陪我看书,我不懂的题,他用大白话讲,直到我点头说“懂了”。

7月,我顺利考上学校。毕业后,提干命令下来前,首长找我谈话,语气严肃:“这几天别上街,就在宿舍待着,千万别出乱子,影响提干!这是你一辈子的事,得稳住。”

我乖乖待在宿舍,心里又紧张又感激——要是没有他当年说“喜欢农民的儿子”,没有他骑车带我采访、熬夜教我写稿,没有他在领导面前为我说话,我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农村娃,怎么能穿上军官服呢?

走出火锅店,重庆的夜风吹来桂花香,混着火锅余味,暖得眼眶发潮。

40多年过去,我从青涩新兵变成两鬓染霜的老兵,首长从意气风发的干事变成年逾古稀的将军。

这次见面,他还是当年蹲在花丛里盯网眼的首长,还是孜孜好学的首长,还是把烫好的鸭肠放进我碗里的首长。酒杯一端,说的还是当年的故事,眼里的光,和当年骑车带我采访时,一模一样。在首长的培养和教导下,我真诚做人,踏实做事,在部队升到正团。转业回地方后,仍然不懈努力,任过公安宣传处长,副局长,穿上了梦寐以求的“白衬衫”。虽然没有惊人的成绩,但也聊以自慰,觉得没有辜负首长的苦心栽培。

我忽然懂了,又见老首长,见得不只是故人,更是领教他教我的“诚实做人,踏实做事”——这种刻在我骨子里的底色,从军营到警营,从少年到白发,从未改变。

文/书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