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6年秋,台北新公馆的窄廊里回响着轻微的脚步声。三年前,刚离开重庆的张学良在这里被重新安置,同一栋院落里,还有一间狭小客房留给赵一荻。那一晚,外头雨点细密,灯下的张学良突然放下书卷,抬眼问赵一荻一句:“你可曾后悔?”这句夹杂疲惫的问话,被后者用一个勉强的笑意糊弄过去。十八年后,1964年那张结婚照片里,赵一荻嘴角相似的弧度,再次暴露了她当年轻描淡写的答案——苦涩无处可藏。
倒回1928年,北平东交民巷。一场小型舞会上,19岁的赵一荻第一次见到刚升任东北军少帅的张学良。她穿银灰色旗袍,他着笔挺军装,社交场的寒暄只持续数分钟,却为两人此后四十年的牵绊埋下火种。张学良虽出身显赫,却一直被父亲张作霖的阴影裹挟;赵一荻自幼受西式教育,偏爱文学,也崇尚自由。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,很快因为“浪漫”这两个字有了交集。恰在此时,张少帅早已与河北富商之女于凤至完婚,夫妻育有一子两女。外界眼里风光,实则感情平淡,留下操作空间。
1930年春,中原大战前夜,张学良驻节洛阳,下榻豫王府。其间,他以“读新诗”为由,再度邀约赵一荻同行。三天两夜的长谈,风花雪月难以回避。政局动荡却催化情感升温。有人问张学良:“少帅,为何偏偏是赵小姐?”他莞尔:“她像春风……”场面听来轻佻,却暗示了决心。为兑现这份决心,一座专为赵一荻修建的小楼在沈阳落成,日后被称作“赵四小姐楼”。当时外界私下调侃:“沈阳城墙外悄悄竖起一面镜子,少帅日日对镜自问值不值得。”镜子里,有军人荣光,也有男女情仇。
然而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,彻底改变三个人的命运。张学良为逼蒋介石“攘外必先安内”扣押委员长,事败后被解往南京。最初羁押地点在梅园新村,随后辗转浙江、江西。蒋介石权衡再三,没有立即处决,但软禁措施步步升级。于凤至为夫出头,与蒋氏交涉未果,只能随夫辗转。40岁那年,她确诊乳腺癌,1940年赴美就医。临行前,她找到赵一荻,语气淡淡却句句不退让:“你若能照料他,就留下;有朝一日生子,自己抚养。”三条约定,写下两位女子的隐忍与无奈。
赵一荻留了下来。日子枯燥,行踪受限,一日三餐、换洗、读书、散步,她全部陪同。张学良酷爱历史与外文,赵一荻干脆将西方经典逐段译给他听。时间久了,台北警备司令部甚至默认了她的存在。不得不说,这段极端环境下的相濡以沫,稳固了两人感情,也让外界的道德指责渐渐失声。1959年秋,张学良获准移往高雄清泉岗空军招待所软禁,居处由一层矮楼换成宽敞平房,却仍被军警二十四小时监视。生活表面宽裕,实则寸步难行。赵一荻在招待所南侧空地开辟菜圃,自嘲“种菜图个心静”,她的自给自足也充当精神出口。
值得一提的是,蒋介石并没有放弃对张学良的意识形态改造。1961年起,《中央日报》对西安事变的舆论口径再度收紧,张群密集造访招待所,旁敲侧击张学良“早日悔悟”。1963年9月,《希望》杂志载文《西安事变忏悔录》,声称“张学良已彻底认错”。此文传到美国,于凤至警觉:若“认罪”成定论,蒋介石完全可以循“反共前提”将张学良秘密处置。她急赴华府,与旧识记者接连发表署名文章,揭露报道的不实。蒋介石见舆论不利,索性让张群提出“从形式上彻底划清界限”的办法——与于凤至离婚。这样既可切断美国舆论压力,也能迫使张学良“放弃旧袍泽,感恩新政权”。政治算盘打得精细,却在感情牌上落子奇特。
张学良清楚蒋氏父子的思路,却别无选择。1963年12月,他和于凤至在美驻台公使馆公证离婚,合同条款里没有一句埋怨。文件递交那一刻,于凤至已是病体。她对旁人说过一句:“为了让他活下去,全都值。”几乎同时,台湾“中央社”发出新闻短讯:张学良将与长期相伴的赵一荻完婚。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,报馆评论版连日用“横刀夺爱”四字做标题,赵一荻承担了几乎全部负面舆论。1964年7月9日,高雄天主教堂,63岁的张学良在神父与军事警卫的双重注视下,牵起52岁的赵一荻。婚礼程序不到三十分钟,大门外围观者寥寥。摄影师抓拍定格,胶片冲洗后,放大的人像显示:张学良神情轻松,赵一荻则笑得僵硬。原因显而易见——这不是常人盼望的盛典,而是一场用来逃生的仪式。
婚后的现实并未好转。1965年至1990年,夫妻二人先后被安置于新竹北埔、桃园龟山等地。管控等级虽有起伏,本质仍是囚禁。有人戏称:“这对新婚伉俪的蜜月,一辈子都在军营围墙里度过。”但日常生活中,他们找到了独有节奏。张学良画山水,赵一荻写散文;早饭后散步五千步,午后轮流读报。晚间,张学良常用口琴吹《家在东北》,赵一荻坐在旧藤椅静听。1971年秋,一位看守暗中记录:“少帅弹完琴,小声说‘累了’,夫人递水,神情柔和。”这些琐碎片段,在外部世界看来微不足道,却是他们抵挡孤独的防线。
进入八十年代中期,台湾政局逐渐松动,软禁范围随之扩大。1988年蒋经国去世,新领导班子加快解禁。1990年3月,张学良获准飞往美国,与儿子张闾琳团聚。抵达檀香山转机时,媒体镜头一拥而上,赵一荻刻意走在张学良身后,眼神扫过陌生人围观,依旧藏着那抹含糊笑意。半年后,于凤至在纽约病逝,终年86岁。她临终没有留下只字片语,外界猜测不一。张学良在夜里对友人叹一句:“她是好人。”别无赘言。
1991年至2000年,张学良夫妇移居檀香山和檀香山以北的卡伊卢,一栋白墙红瓦的小楼,距离海岸步行十五分钟。赵一荻仍旧把时间塞满:学油画、种玫瑰、读简帕特森的侦探小说。张学良腿脚日渐不便,只能依靠轮椅。偶有记者登门,他笑称:“我这一生,打了很多胜仗,也打了很多败仗。最得意的是遇见她。”赵一荻在厨房忙碌,透过半掩门板望过去,表情复杂得很难读懂。2000年5月,赵一荻不幸查出肺部肿瘤,病程发展迅速。同年6月20日清晨,她在医院平静离世,享年88岁。张学良握着她的手,久久无语。葬礼低调举行,灵柩送至洛杉矶玫瑰岗安葬。四年后,张学良在相同医院因器官衰竭辞世,享年101岁。
回头审视这段横跨七十余年的情感拉锯,外界很难给出单一评价。有人称赞赵一荻的痴情,也有人为于凤至的隐忍鸣不平,更有人批判张学良的优柔寡断。历史从不提供标准答案,却留下丰富细节去供人咀嚼。1964年那张婚照只是冰山一角,镜头外的艰难选择、漫长等待以及政治风浪,成全了照片上不完美的笑容。赵一荻的苦涩,无非是一位女子以半生时光换来的片刻归属——得偿所愿,却也付出全部代价。
留下的疑问:值得还是不值?
关于“值不值得”,后人探讨至今。姑且把目光放在三个被忽视的切片。其一,赵一荻1937年产子张闾琳后,为免孩子卷入旋涡,主动放弃与儿子共同生活,直到1950年代才以“表亲”身份远距通信;其二,1943年抗战正酣之际,赵一荻请求居所增添一台收音机,被台湾当局以“广播或泄密”为名驳回,她从此自学修理留声机配件,夜里把旧唱片磨到发白;其三,1977年她获准赴美眼科就诊,归台途中在旧金山转机,机场广播误将她称作“赵夫人”,她对随行人员轻声说:“别出声,让他们喊吧。”三处细节像三枚坚硬的小石子,击中外人耳膜,却折射出一个普通女子的自处哲学——既然不能选择外部,也就只好在微观世界找到可控的一尺三寸。将这三件事摆在那张婚照旁,或许可窥见她沉默背后的坚持——不是不痛,而是认准了路径,只能走到底。
